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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莱】52赫兹(短篇完结)

云笺辞:

*远星本中收录的新文,人鱼梗,前世今生系列~


*教授瑟×人鱼莱,2W7一发完


以上




——————




52赫兹


 


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


                      ——川端康成《花未眠》


01.


第一次的遇见纯属意外。


夏日将至,清风挟裹着点点盛暑的气息而来,窗外炽烈的阳光被树影筛落得细碎且温柔,映彻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成了一方浮动的、空明的海水。瑟兰迪尔经过走廊,看见庭院内的植被青葱,银椴树结着浓绿的叶子探进窗户里,投落的影子如同藻荇一样铺满了整条廊道,朝上不断迤逦、蜿蜒,直把人拽入那片透明的潮水中去。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转身路过几间还空着的教室。下午他本来是没有课的,然而手下的研究生陶瑞尔忽然给他打了个电话,希望能就现在研究的一个课题与他进行面谈。时间定在下午两点,第二音乐教室,眼下时间还早,他按照习惯早到了半个小时。路过第一音乐教室的时候,瑟兰迪尔忽然听见从里面传出的小提琴声,琴声婉转而低柔,似有一段缱绻的旧日时光从琴弓下流淌而过。


是爱尔兰民歌改编的小提琴曲《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


不同于原曲对美好事物逝去的感伤之心,这首提琴曲的节奏整体明朗许多,流水一样的琴声潺潺拂过阶台,听着便让人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可能是演奏者阅历的关系,整首曲子没有用上太多的技巧,然而琴音悠扬通透,十分具有感染力。


瑟兰迪尔闭眼聆听片刻,忍不住退回到第一音乐室前,推开了那道门。


一室阳光倾泻而下。


音乐教室内聚着好几个女孩子,然而拉小提琴的却不是她们,而是当中那个被围住的男孩子。那是个浅金色头发的青年,背对着他,颀长的身姿如同晴空下生机勃勃的白杨树。瑟兰迪尔看着那道背影,一时竟想不起他是谁:遑论这手出色的琴技,单论周围女生眼中的爱慕也该让人对这个男孩记忆犹新了。


正这么想着,人群里一个深褐色头发的女孩子发现了他,高喊道:“瑟兰迪尔教授。”


琴声因为这一声呼唤戛然而止,演奏中的青年手指一顿,讶异地回过头——那实在是一张很好看的脸,比瑟兰迪尔看着背影想象的“清秀”还要漂亮许多——精致却不羸弱,美丽得如同深海中光华内敛的珍珠。尤其是那一双海蓝色的眼睛,好像湖水一样清澈,却又从深处流转出森林一般广袤的绿意。


青年愣愣地与瑟兰迪尔对视片刻,随后像是惊醒过来似的,慌乱地把头垂下,将琴弓和提琴都藏到了自己的身后。


自己是惊吓到他了吗——瑟兰迪尔哭笑不得地想。


“教授,”褐色头发的女生唤他,笑嘻嘻地说:“您来早了半个小时。”


“可不能让女士久等,”瑟兰迪尔风趣地回答她:“这是我一贯的信条。”


喊他名字的学生正是陶瑞尔,在他手下当了两年的助教和研究生,是个相当直爽的女孩子。陶瑞尔插着双臂,故意抱怨道:“教授,您的‘绅士’举动打破了一场完美计划下的约会!”


说着,她挽住了青年的手臂,道:“为您介绍下,这是我的男友。”


“我记得你的男友是工程系的奇力,”瑟兰迪尔说,“而且我也没有打破你的‘约会’,女士。你的‘新男友’看起来还有众多优秀的追求者。”


女孩子们都笑了,陶瑞尔笑着松开了男孩的手臂:“好吧,您说的没错。这位是莱戈拉斯,教授。他是我们院里新来的‘小王子’,我们都是他的追求者。”


被介绍的‘小王子’弯弯眼睛,笑容温和又真挚。


“你好,莱戈拉斯。我是陶瑞尔的导师,瑟兰迪尔。”瑟兰迪尔彬彬有礼地对他点了点头。莱戈拉斯见状放下了手里的乐器,略带拘谨地向他比出一连串的手势。


“啊……教授,莱戈拉斯不会说话。”陶瑞尔怀着歉意说,“平常我们和他交流都是靠纸和笔的,或者是这样简单的手语。”


她说:“莱戈拉斯的意思是‘很高兴见到您,教授。我有幸听过您在Rivendell学院开设的公共课’。”


“那可不是一门如何有意思的课,”瑟兰迪尔莞尔,“中途就有很多因为受不了它的无趣而逃走的学生。如果你听到了最后,我想我应该私人地对你表示感谢。”


莱戈拉斯腼腆地抿了抿唇。


 


由于时间尚早,陶瑞尔干脆邀请瑟兰迪尔留下来,亲身指导了几个学生的技法。瑟兰迪尔在担任教授期间主攻钢琴演奏,然而他的提琴却也丝毫不比钢琴来得逊色。在他以导师的角度指出乐曲中所存在的不足时,瑟兰迪尔发现一旁的莱戈拉斯正在偷偷地观察他——之所以用“观察”而不是“看”,是因为那种目光实在过于“细致”了些。


瑟兰迪尔很难形容那种目光里所饱含的情绪——仿佛一个学生对师长最简单的孺慕,然而眼中晃动的光影却如同隐约的泪水,在阳光下反射出某种隐忍的情愫。当瑟兰迪尔望过去的时候,那种情愫顷刻间就被绞碎的一干二净,就像灾难来临时被潘多拉仓惶锁入盒底的希望,在那样短暂的一瞥后就永远地沉寂了下去。


瑟兰迪尔眉头微锁,看见莱戈拉斯垂下眼睛,温顺而安静的模样。


人的情感不像乐谱,每一点每一划,每一次的悸动和心跳都能像音符一样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五线谱上。情感没有规则,无序可寻,并且复杂难解。瑟兰迪尔没有见过有人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有重获新生般的欣喜,也有不断加深的绝望,它们同时呈现在那双蓝眼睛内,格格不入地、却又相互妥协似的融合到了一起,直至沉默地消失在了那片蓝色大海的深处。


指导结束的时候,陶瑞尔走到莱戈拉斯的身边,一把勾住他说:“小叶子,我要先走一步了。瑟兰迪尔教授说这间音乐教室可以让给学生随意使用,临走前记得收拾好器材。”


她随手捏捏莱戈拉斯的脸颊,说:“不要像以前那样练习到太阳下山再回去。”


莱戈拉斯不解地侧过头,单手比了个疑问的手势。


“因为太危险了。”陶瑞尔松开他,神情严肃地说:“最近学院里,有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


02.


瑟兰迪尔走出作曲室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了,学院之前为几位教授开放了作曲室,瑟兰迪尔也是其中之一。下午他指导完陶瑞尔的课题后就一人来到了作曲室,在钢琴前潜心谱曲,不知不觉竟已忙到深夜。


瑟兰迪尔锁上作曲室的大门后才离开,走廊里阒无人声,唯有如水般的月光倾洒在窗沿上。今晚的月色很好,空庭中草木葳蕤,花丛之下另有一场萤虫的独奏,而星光与月夜是它们永恒的听众——这样的景色在瑟兰迪尔看来几乎是诗意的,当然,仅仅是他个人的观点。按陶瑞尔的看法来说,没有什么是比怪谈更适合发生在这里的。


瑟兰迪尔所处的作曲室位于学院的“空庭”旁,这一带很安静,安静到近乎荒凉的地步。除了生长得过于“自由”的植被,空庭的后方正对着一片大海,夜晚海浪声阵阵,周围却没有任何人工照明的建筑,使得白日里还景致不错的沙滩看起来甚为阴森。


下午陶瑞尔和莱戈拉斯讲述的那些怪谈,瑟兰迪尔多少也听到了一些。陶瑞尔所说的“学院怪事”就发生在空庭附近,夜晚在这边幽会的恋人曾听到从海边传来的奇怪的尖鸣声,有点像海豚的鸣叫,亦或是某种不知名的海鸥的叫声。尖鸣声断断续续,似有若无,当他们循着声音走近的时候,叫声又突然消失了。这样的情况已经有了好几名目击者,其中不乏一大批奔着“怪谈”而来的“探险家”,而近期传说的新内容是:夜半歌声的始作俑者是一条人鱼。


人鱼。


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美丽而神秘的生物。


瑟兰迪尔本身并不相信任何传说或神话,对于学生间盛传的怪谈他也只是一笑了之。只是今晚的月色实在美好,他出于一种欣赏和隐约的好奇,在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前犹豫了一下,漫步去了海边。


 


伴随着咸润海风而来的是草叶的馨香,瑟兰迪尔踏过脚下的白沙,听见远方的潮汐时起时落,风声时缓时急。远远观望那一片大海,银白色的圆月仿佛从海洋中心诞生,被一层叠过一层的浪花拱起,缓缓托向天幕。他沿着月光的指引往海岸边而去,隐隐地听见风声里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歌声十分轻柔,仿佛月光拥抱海波,晨雾温存地亲吻玫瑰,空灵的吟唱沟通了月的静谧与海的包容,在这生生不息的海潮中幻化出另一个平和安宁的世界。


像夜莺一样动人,又像新雨一般满含抚慰的力量。


多么不可思议的歌声。


一时间,瑟兰迪尔也忘了所谓的怪谈和传说。他顺着歌声向前探索,看见不远处翻涌的海浪似乎被这美妙的音色所抚慰,渐渐平息下来;海天相交之处,一个人形的影子安静地伫立在潮水之中——他的下半身浸没在水里,上半身却显露在月亮的清辉之下,好像传说中优雅美丽的人鱼王子。


怎么可能会有人鱼这种生物呢。瑟兰迪尔为自己一瞬间冒出的想法失笑。站在海中的可能是某个声乐系的学生,或许是趁着午夜来无人问津的海边练习声乐,或许是来寻找那虚无缥缈的人鱼的传说的。虽然年轻人精力十足,但是眼下显然不是什么好的练习场所或冒险基地。夜晚的海边总是潜伏着各类人类难以想象的危险,作为学院的教授,他有必要将那个精力过于旺盛的学生带回安全地带。


思索了片刻,瑟兰迪尔从一丛红树后走出,正准备走过去,却看到潮水缓缓退下,海中站着的青年更加清晰地露出了他的原貌:潮湿柔软的金发,白皙韧长的身躯,还有海水之下时隐时现的、覆盖着浅蓝色鳞片的腰臀……


瑟兰迪尔震惊地顿在了原地,他看到青年停止了吟唱,脸庞微侧。那张下午才刚见到的面孔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他的眼前——还是那样美好的面容,只是原来属于人类的耳朵变作了一对鱼鳍,半透明状,温顺地贴在金发的两侧,仿佛一对翩翩欲飞的翅膀;白天里看来还是蓝色的眼睛在夜晚变成了翡翠一样的绿色,瞳眸内光华流转,倒映出一穹灿烂璀璨的星辰。


他的眼角处有几片细小的鳞片,并不明显,犹如碎落的眼泪一样温润有光。


竟然是莱戈拉斯。


瑟兰迪尔难以形容此刻的震惊,他正考虑要不要出声,莱戈拉斯却率先转过了头。当那双绿眼睛里映出瑟兰迪尔的模样时,月光下俊秀的青年猛地睁大了眼睛,流露出十足的无措和惶恐来;他像是比瑟兰迪尔还要震惊,眼瞳中的温柔瞬间变成了哀恸的绝望。瑟兰迪尔还没来得及解释些什么,便看见他慌不走路地往海水深处退了几步,转身下潜而逃。


“等等,莱戈拉斯!”瑟兰迪尔见状反应过来,连忙叫住了他。这一刻他忘记了莱戈拉斯的人鱼身份,只想到那是他的学生,在这样惊惶的状态下潜入深海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于是快步冲到海边,一头也扎了进去。


深夜的海水又冷又急,方才被歌声所抚平的海浪此刻都激动了起来,一波又一波地打上海岸,在礁石上发出愤怒的吼声;瑟兰迪尔眯着眼睛在海水中寻找,他的夜视力只是普通人的级别,自然不足以帮助他在海底下视物;唯一能帮助他不至于迷失在深海里的是莱戈拉斯那尾浅蓝色的尾巴,晶亮的鳞片在海底下发出莹莹微光,好像黑夜中的灯塔一样指引着他前行的方向。


“莱戈拉斯——”瑟兰迪尔低喝,声波经由海水的削弱变得沉钝无比。他伸直了手指想去抓住莱戈拉斯的手臂,却发现他的手臂上也附有细小的鳞片——虽然肉眼几不可见,触手却滑腻无比,很快便从他的手下挣脱了。


不要乱跑,危险!他想说。浪下的水流湍急凶猛,瑟兰迪尔越下潜越是觉得胸口钝痛;他的水性相当好,可是今夜的风浪狂暴如一头失控的野兽,不分敌我地想要绞碎一切踏入其领地的生物。瑟兰迪尔艰难地与海水做着搏斗,终于在又下潜了几米后失去了所有的气力,皱着眉吐出了一串气泡。


冰冷的海水中,他只觉得有一处温软的物什贴上他的嘴唇,循着唇缝交接的地方将氧气徐徐渡进他的口中;有人拉过他的手臂,拖着他往上方游去。海水从他的身边快速滑过,他却并不如何难受,好像有种神秘的力量包围在他的身侧,替他隔开了暗潮汹涌的海流。当那种能将他的内脏也压出来的窒息感渐渐减轻的时候,瑟兰迪尔艰难地睁开眼睛,在头顶潋滟的海波下见到了人鱼纤长的身影。


浮上海面的瞬间,瑟兰迪尔呛咳出声。莱戈拉斯白着张脸将他送到海滩上,又跪在他的身旁,替他将胸膛里的积水压出。


过了好一会儿,年轻的教授才缓过气来。他睁开眼睛,看到莱戈拉斯的脸色苍白无比,神情既担忧又慌张;而当他看到自己苏醒过来的时候,忧心忡忡的眼眸中终于划过一缕欣喜之色——只可惜这欣喜的神情出现得太过短暂,他的眼神很快就黯淡下来,像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死海。


瑟兰迪尔强撑着支起上半身,问他:“你没事吧?”


莱戈拉斯微微愣住。他的人鱼状态在离开海水的一刹那就消失了,现在看起来和普通人类别无二致。可是尽管如此,刚才那种形态也是确确实实地落入瑟兰迪尔眼中的,莱戈拉斯不敢相信瑟兰迪尔竟然只字不提他人鱼的模样,只是问起他是不是有事。


犹豫了一下,莱戈拉斯伸出手,在瑟兰迪尔的面前比划起手势。


“……抱歉我对手语的解读并不熟练,”瑟兰迪尔抹去脸上的海水,苦笑着说,“这里可没有陶瑞尔能为我解读。我刚才在海边听到你的歌声,非常的动听。那么是否可以让我猜测一下,你其实是能够说话的呢,莱戈拉斯?”


莱戈拉斯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垂下了头,小声地说:“是的,教授。”


那声音非常特别,不像普通男性一样低沉或者粗犷,如果要形容一下的话,有点像清晨时分露水滑落椴树叶时发出的声响——明澈,朗润,尾调怀着一泓干净而柔软的弧度。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瑟兰迪尔说。他伸手轻拍莱戈拉斯的发顶,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符合一个“耐心又温柔”的导师的模样。包括陶瑞尔在内的很多学生都认为他看起来特别不近人情,让很多不熟悉他的学生都对他望而生畏。瑟兰迪尔平常对这些评论都不置可否,可是今晚面对这样一个“精神受创”的学生,他也不得不选择换种柔和的方式来和对方沟通,避免更深地刺激到对方。


“首先我想说的是,我不会因为你究竟是谁而改变对你的看法的。在我看来你无论是何种身份,都只是我的学生。”瑟兰迪尔说,“因此你不必那么担心,我没有失望于你的隐瞒,更没有恐惧你的身份。”


听到他提到“身份”二字,莱戈拉斯的肩膀微颤。尽管他已经很委婉地提及这两个字,可对方似乎还是非常介意。


“我……”莱戈拉斯迟疑。


“我现在很不舒服,一时半会坐起不来,更回不了住处。”瑟兰迪尔一本正经地说。他看了眼莱戈拉斯瞬间紧张起来的神色,温声问:“所以你愿意陪我在这多聊一会儿吗,莱戈拉斯?”


 


莱戈拉斯的讲述和瑟兰迪尔猜测的差不多:他是一条人鱼,一条不仅实际年龄大于瑟兰迪尔、且在生理构造上与其他族人都不一样的人鱼。


人类的历史上从未见到过真正的人鱼,因而当这样一条真实存在的人鱼坐在瑟兰迪尔的身前、且对他讲述自己曾经的过往时,瑟兰迪尔的内心还是涌动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莱戈拉斯的回忆里,人鱼的历史甚至比人类还要悠久,他们的种群数量不多,然而寿命奇长。平均寿命过百年的人鱼很少会进行繁衍,他们的幼种往往都是同一批出生的,然后再经过上百年的岁月后,集中繁育新的一批。


莱戈拉斯就是最近一批出生的幼种。


和人类复杂的语言不同,水生动物各有他们独特的交流方式;人鱼作为其中一类古老的物种,便是通过一种特殊的鸣叫声来进行族群内的交流的。这种鸣叫声类似于一段波频,处在这段波频内的人鱼可以互相交流,而高于或者低于这段波频的种族则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莱戈拉斯出生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接收不到人鱼种族的波频,他的声音无法让任何一个族人捕捉到,而他也从来没有听见过伙伴们的鸣叫。


他在无声的世界里与族人们相处了十多年,然后在一个暗无星光的黑夜,他们的巢穴受到敌人的攻击,大批的人鱼在战斗中被冲散,又通过不断的鸣叫将同伴汇聚到一起。慌乱之中,还是幼种的莱戈拉斯被突如其来的洋流带离,等他摆脱了洋流再次游回来的时候,同伴们都已经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人鱼可以通过他们的语言召唤失散的同胞,可是莱戈拉斯听不见,他从来都没有听见过。


失散的莱戈拉斯从此开始了一个人的漂泊,万幸的是,他的族人们曾经教过他捕猎,他勉强可以通过自己的能力保证让自己活下去。他一边在海水中流浪,一边不间断地鸣叫,期待终有一天,他的伙伴们会听见他的叫声,带他回归族群。


人鱼的声波频段特殊,除了人鱼族本身,任何其他种族都听不见他们的叫声。他在海底渐渐地成长,从一只幼种,变成了成年人鱼的模样,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同伴听见他的呼唤;不同种族的其他生物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就好像一只不存在幽灵,孤独地生活在深海之中。


他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看到莱戈拉斯失落的神色,瑟兰迪尔想起之前听到的那段歌声和传言中的怪谈,问道:“但是我能听见你的歌声,是不是证明你的声波可以被人类捕捉到?”


莱戈拉斯似乎有些踟蹰,片刻后才点了点头:“是的……可是不是所有的人类都可以,只有特定的一些人,才能够听见我的声音。”


瑟兰迪尔道:“我很荣幸。”


在千百万的生物中,只有寥寥那么几个人才能听见他永无回应的召唤,多么微小的概率,多么荣幸的概率。


瑟兰迪尔想起他曾经在报道上见过的一条鲸鱼,它的叫声频率为52赫兹,而其他鲸鱼的频率却只有15到20赫兹。没有一条鲸鱼能够听见它的呼唤,它始终孤独地徘徊在北太平洋水域,孤独地鸣叫,孤独地寻找不曾给予它回应的同伴。


无论对哪种种族来说,孤独总是最可怕的敌人,一个人在永无回应的旅程中独自前行,那将会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


像是为了缓解这种忧伤的氛围,瑟兰迪尔握住了莱戈拉斯的手,对他又重复了一遍:“能听见你的声音,我很荣幸。所以你不会永远都是一个人的,莱戈拉斯。”


温暖的体温沿着手指交叠的方向传来,莱戈拉斯低头看着那双手,神情动容:“我明白了。谢谢您,教授。”


 


之后当瑟兰迪尔问起他为什么会半夜来到海边唱歌时,莱戈拉斯的回答倒是干脆了很多,只是显得有些羞涩:“之前听到陶瑞尔抱怨,说这一段时间的海浪声要比平时喧哗,晚上非常影响她们休息。人鱼的歌声可以让海水平息下来,所以我就来试一试……”


瑟兰迪尔听闻这个解释非常意外,破天荒地调侃了他一句:“你喜欢陶瑞尔?”


“是的,”莱戈拉斯毫不犹豫地点头,坦诚地说:“我很喜欢她。”


瑟兰迪尔一时呛住,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莱戈拉斯口中的“喜欢”与他所问的并不是同一个意思。莱戈拉斯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继续说道:“这一段洋流还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够完全平复,而我也不能离开海水太久,晚上都会回到大海之中……”


所以才会不慎被人看见自己人鱼形态时的样子,造成了“灵异事件”的流传。


“造成了许多人的困扰,我很抱歉。”莱戈拉斯说。


“你只是无心之失而已。不用担心,实际上并没有人觉得困扰。”瑟兰迪尔莞尔,“某种程度而言,这一类的怪谈也是用来消磨无聊时间、增进感情交流的一种方式吧。”


莱戈拉斯:“?”


“你以后会明白的。”瑟兰迪尔说。


莱戈拉斯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自然也就忽略了教授眼底那一抹隐约的笑意。


知道了莱戈拉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瑟兰迪尔也没有坚持再装“病患”,与莱戈拉斯道别后就回了自己的住处。临走前,他注意到青年那双翡翠似的眼睛,想起他在音乐教室内偷看自己时眷恋而又悲伤的眼神,心中一动,忍不住就脱口问了一句极像搭讪的话:“莱戈拉斯,在你来到这所学院之前,我们见过面吗?”


莱戈拉斯闻言微怔,眼睫在眼底下投落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低声回答:“没有,教授。”


03.


夏日就像一个短促的尾巴,还没怎么过,金色的秋天就已经悄然而至。莱戈拉斯将整个夏天的夜晚都奉献给了空庭的海边,他的歌声行之有效地抚慰了海潮,令洋流来袭时期的大海得到了平息;盛夏的学院很少会有这样宁静安详的夜晚,于是便有很多人将功劳归结于“夜半歌声”的“人鱼”,进一步掀起了探索“怪谈”之热。


好在这股热度上升的快下降的也快,原因无他,只是有一批“探险者”在海边频频发现瑟兰迪尔教授后,就讪讪地不敢再去了。在Lothlorien学院,如果要有什么比怪谈更能让学生畏惧的就是瑟兰迪尔教授——尽管他学识渊博,年轻而俊美,是这所学院内众多女孩倾慕的对象——然而其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却也使得大部分学生对他敬而远之。


借着瑟兰迪尔的威势,莱戈拉斯的这个夏天过得可谓平静而无波澜。这一晚是信风流徘徊的最后一晚,莱戈拉斯化作人鱼的姿态穿梭在大海中,歌声如绵延的亲吻般落在了波澜壮阔的海面上;瑟兰迪尔正离他不远,听着汹涌澎湃的潮水在歌声中一点一点平息下去。整整一个仲夏的夜晚,他都如此陪伴在莱戈拉斯的身侧。而莱戈拉斯也习惯了他的相伴,更多时候他都会以人鱼的形态出现在瑟兰迪尔的眼前,仿佛在通过这样一种无声的行为告诉瑟兰迪尔:他对他浑不设防。


大海完全平息下来的时候,莱戈拉斯的歌声也停止了。瑟兰迪尔坐在浅海里,看到莱戈拉斯潜入水中,温顺地向他游来。青年的一头金发被海水打湿,鳞片在夜色下呈现出莹莹的微光,他像是一只大型的海豚,纤长而有力的尾巴破开身下重重的海水,一路游至他身边后才从海水中探出半张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瑟兰迪尔望着那张星光浸润下的脸庞,只觉得停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条人鱼,而是一只小狗,正矜持地摇着尾巴想要得到他的夸奖。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却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在莱戈拉斯的额头上抚摸了一把。


“做得非常好。”瑟兰迪尔说。


莱戈拉斯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向水中沉下几寸,不自觉地在水面上吐出几个泡泡。


瑟兰迪尔忍俊不禁。他摸了摸莱戈拉斯湿透的金发,从海水中站起,伸手也想把他拉上来,但是莱戈拉斯只是摇了摇头,睁着一双碧色的眼睛温和地看着他。


瑟兰迪尔便也不强求,湿着一身衬衫上了岸。莱戈拉斯绕着海岸线游到一块礁石处,撑起上半身伏到了礁面上——岸上的瑟兰迪尔正在褪去身上湿透的衬衫,露出一副结实的、好看却不夸张的身材。莱戈拉斯躲在岩石后偷偷地瞄他,目光既依恋又缱绻;他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瑟兰迪尔看了很久,直到收到瑟兰迪尔揶揄的目光才突然醒悟过来,红着脸扎进了水里。


过了许久,他才从水底下再次探出头。瑟兰迪尔已经换上一身干净的衬衣,发梢上仍滴着水,口中轻轻地哼着一支旋律悠远的曲子。莱戈拉斯听到那首曲子的瞬间微微睁大了眼睛,过往百年的时光倏忽在眼前凝成一缕脉脉的细沙,在旷远的心原上垒成一栋厚重的、沉默的堡垒。堡垒的最深处埋着一段如出一辙的歌声,细细追寻过去的时候,却只剩下月光静谧的呓语,和潮汐之下亘古永恒的、寂寞而萧索的风声。


瑟兰迪尔拧干换下的衣服,转头正看见莱戈拉斯探着一颗金色的脑袋,睁着碧绿色的眼眸怔怔地望着自己。他以为对方是对这首曲子感兴趣,便悠悠地问他:“喜欢它吗?”


“……”莱戈拉斯从海水中探出了一点身体。


“这是我曾经听来的一首歌,”瑟兰迪尔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我还没有来到Lothlorien学院的时候,我和我父亲两人住在Mirkwood森林的海边。”瑟兰迪尔说,“我的父亲是一名海军军官,他的生命中有一半时间都与大海紧密相连。我和他一起在Mirkwood生活了十几年,那里的海岸线连绵,海水像柔软的水晶,在晴天能见度高的时候甚至能看清水底下各色奇异的珊瑚;夜晚的海水则是平静与温柔的,飞鸟在林间栖息,海波与月光不分彼此……”


他的眼神带着一缕怀念,声音款款低柔,似是注意到莱戈拉斯的神情,瑟兰迪尔笑了笑:“这首歌是我孩提时代在海边听见的,唱歌的人我没有见到,可是歌声却非常动听……有好几个晚上我都偷偷地去海边听‘他’唱歌,但至始至终都没有见到那个人。终于有一天,我异想天开地想要埋伏在海边等到他出现,却被那晚涨潮的海水卷走,差点淹死在了自己熟知的海域里。”


莱戈拉斯一听紧张地从海水中探出上半身,瑟兰迪尔见状安抚性地向他比了个手势,安慰道:“不用紧张莱戈拉斯,事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严重。后来我就被路过的渔夫救起来了,最后还被欧瑞费尔——就是我父亲,狠揍了一顿,关在家里半个月都没有出去。只是等我伤好后再去海边,却再也没听见那位神秘人唱歌了。”


想到这里,瑟兰迪尔便感到一些遗憾。他与莱戈拉斯的眼睛对上,玩笑道:“事后想起这段经历,也有想过那名神秘的歌咏者会不会是人鱼。这样的想法在当时看来只是孩子天马行空的想象,但现在想想似乎也不无可能。”


“也许那几个晚上的歌咏者正是你的同胞们,也许我们早有过一面之缘,莱戈拉斯。”


瑟兰迪尔揶揄道,并没有注意到莱戈拉斯的神情因此发生了奇异的变化。那双翡翠一样的眼瞳流转过一抹亮色,但又很快黯淡下来,仿佛流星一样转瞬即逝。


“这首歌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冥冥之中我总觉得它不仅是一首普通的曲子,还有一些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缘由留在这段旋律的背后。”瑟兰迪尔说,“我放弃了父亲让我加入军队想法,为了进修音乐来到Lothlorien学院,又在这里留校任教。我无法解释自己对于这首乐曲的熟悉感、归同感,它就好像一个谜,吸引我去解开它。”


说着瑟兰迪尔半蹲下身,以手代笔,在沙滩上写下了一行乐谱:“我凭记忆复原出了这首歌前半段的乐谱,但我总感到儿时听到的版本并不是完整的版本,后续应当还有一段旋律……莱戈拉斯,我相信你对于音乐的理解远比我要优秀的多,所以,你愿意帮我一起完成它吗?”


莱戈拉斯动了动一双半透明的鱼鳍,慢慢游到了瑟兰迪尔的身侧。


“前半段是一段……”瑟兰迪尔的眼睛里含着笑,缓缓地在沙滩上划下一行行的音符;莱戈拉斯的半身浸在水里,绿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优雅写就的符号。忽然就听见“嘶”的一声抽气声,瑟兰迪尔皱着眉展开手,食指的指腹上被贝壳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教授!”


莱戈拉斯紧张地握住了他的手指,想也没想就往自己的口中放去。瑟兰迪尔几乎是愕然地看着自己的食指被莱戈拉斯包裹进口腔中,又被一条温热的舌头舔过,顿时心底一麻。


贝壳划开的伤口很深,红色的血珠不断地沁出,又被莱戈拉斯小心地舔去。瑟兰迪尔难得有些尴尬起来,他刚想安抚下莱戈拉斯把手指抽出,不料对方却突然低下头,对准自己的手腕狠狠咬下!


“莱戈拉斯?”瑟兰迪尔低喊他的名字,莱戈拉斯却置若未闻。他低着头将自己手腕上的血液滴到瑟兰迪尔的伤口上——那血液是深蓝色的,和人类鲜红的血液完全不同。深蓝色的血液碰触伤口的一瞬间,瑟兰迪尔忍不住皱紧了眉——伤口处异常疼痛,但同时,原本还渗血不止的口子却快速愈合起来。不多时,那片皮肤便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恢复如初,完好的看不出半点受过伤的模样。


“这可真神奇……”瑟兰迪尔喃喃道。但很快他就冷下脸,一声不吭地撕了自己的衬衣,替莱戈拉斯包扎起受伤的手腕。


“下次不可以在外人面前这样做。”瑟兰迪尔严厉地说。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莱戈拉斯的特异能力如果暴露了怎么办,人类是存有贪欲的生物,倘若有人发现了人鱼之血的功效并心存不轨,那莱戈拉斯将会遭受什么样的待遇?


他不敢想象那样的后果。


“可是教授并不是外人,”看着瑟兰迪尔冷冷的侧脸,莱戈拉斯小声地说:“我相信教授。”


瑟兰迪尔闻言心头一软,他放轻了手下的动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总之……下次不可以再这么做。伤口放着不管也会愈合的,不值得你动用人鱼的血来治疗它。”


莱戈拉斯温和地弯下眼睛。


海风从他们的身边轻柔地走过,瑟兰迪尔替莱戈拉斯仔细地包扎好手腕,道:“好了”


莱戈拉斯抬起手腕一看,伤口被处理得干干净净,衬衣制作的绷带甚至还在他的腕骨上打了个小巧的蝴蝶结。


他哭笑不得。


瑟兰迪尔拍去身上的砂砾,对莱戈拉斯说:“走吧。”他伸手把变回人类的莱戈拉斯拉起来,然而刚抬起头却忽然觉得一阵眩晕,忍不住扶住了额头。


“教授?”


瑟兰迪尔的耳边嗡嗡作响,他勉强听见莱戈拉斯的轻唤,正想开口,一股腥甜的液体却顺着喉管涌到他的嘴边;他捂着嘴呛咳一声,胸口剧痛,一股滚烫的鲜血瞬间沿着他捂住的指缝淌了下来……


“教授?!”


没关系,不用露出那副神情莱戈拉斯,我没事。他想说,然而张口却嘶哑地吐不出半个音节。瑟兰迪尔像一棵轰然倾塌的大树,看着莱戈拉斯苍白一片的脸缓缓闭上了眼睛,半跪着倒进了他的怀里。


“瑟兰迪尔!”


莱戈拉斯惊恐地搂住了他。那一瞬间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临近的死亡迫得他喉咙发紧,心口冰凉一片。没有半分犹豫,莱戈拉斯用力地咬开自己的伤口,将淋漓不止的血液一股股送进瑟兰迪尔的口中。


“醒醒……瑟兰迪尔……不要再,让我一个人……”莱戈拉斯颤抖地唤着他的名字,手上的血不停地往瑟兰迪尔的口中送。但是教授却不知为何一下子虚弱得近乎濒死,温热的鲜血无意识地从他的口中淌出,染红了他的衬衫,也将与他靠得极近的莱戈拉斯蹭得血污斑驳。


听着教授的心跳一点一点弱下去,莱戈拉斯的心跳好像也停止了。他像是疯了一样地撕咬自己裸露的肌肤,让深蓝色的人鱼之血浸没瑟兰迪尔的身躯;他完全不在乎这样疯狂的举动会让自己失血过多死去,只求瑟兰迪尔能够睁开眼睛,告诉他一句:我没事。


 


——醒过来,瑟兰迪尔!


——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


 


莱戈拉斯的身体剧烈颤抖,过度失血使得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双腿也因为力量的流失变作了鱼尾,狼狈地拍打在沙滩上;他浑身沾满了血污和砂砾,仿佛一条搁浅的鱼,绝望地在海边挣扎,只求挣脱眼前的绝境,破开一条求生的道路。


他不介意自己能否活下去,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亲眼见证瑟兰迪尔死去。


“求求你睁开眼睛……瑟兰迪尔……”


莱戈拉斯的世界被摧毁了——昼夜在他的眼前颠倒,黑白不分,混沌不明,穿溯时光的风声在他的耳畔呼啸作响;他的心跳声急促,望见头顶一轮白月冷冷地泛着光,仿佛死神悬而未下的刀刃。


“谁来救救我……”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濒死的世界里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莱戈拉斯茫然地睁开眼睛——他已经看不见眼前的东西了,只能勉强通过一个轮廓猜测那是一个人类男性的身影——莱戈拉斯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紧紧地搂着瑟兰迪尔,甩着一条伤痕累累的鱼尾在沙滩上曳行,然后一把拽住那个蹲下的人影,艰难地道:“救救他……”


“我是人鱼……”莱戈拉斯大睁着空洞的绿眼睛,急切地想要把话说完:“我的血可以救他……”


“你杀了我吧,”莱戈拉斯的眼泪流下来,嘶哑的声音混在哽咽中:“杀了我,然后救救他……”


04.


瑟兰迪尔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他动了动手指,指腹上不见伤疤,完整无暇;又撑起上半身坐起来,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点虚弱的地方,好像大晚上倒在别人怀里猛吐血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一样。瑟兰迪尔困惑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安静几秒后,忽然掀开被子,光脚踏下了床。


“病人就应该好好休息,你可真是半点都没有从生死线上重新活过来的自觉呢。”


一个明朗略显轻佻的男声从门口传来,瑟兰迪尔看向门外,高个子的金发男人正托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清水和药剂;看到瑟兰迪尔的目光后,男人耸了耸肩,将药水放到桌面上,然后朝他一笑。


“好伙计,”男人说,“大半夜让我观摩了一场爱情片到惊悚片的转变,你该怎么补偿我?”


瑟兰迪尔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格洛芬德尔,你怎么会在那、个、时、刻,出现在那里的?”


 


眼前的男人叫格洛芬德尔,瑟兰迪尔的好友,Lothlorien学院的校医。在莱戈拉斯被瑟兰迪尔吓到不择后果地伤害自己的时候,是格洛芬德尔阻止了小人鱼的自残行为,并从他的手中接过瑟兰迪尔,把他带回了自己的治疗所中。


要提起那时候的场景,格洛芬德尔还是心有余悸的。他赶到的时候,瑟兰迪尔毫无意识、满身是血地躺在一个青年的怀中——那青年的模样很奇怪,身后有一条鱼尾,耳朵则是一对鱼鳍——他的身上同样粘着砂子和血,裸露的肌肤上满是伤口,混杂着一些说不清的、深蓝色的液体。


如果不是对方抢先扑上来请他救救瑟兰迪尔,格洛芬德尔还以为自己的老友是被传说中的“海妖”猎食了——自己还恰好撞上了分食现场。好在莱戈拉斯虽然身形狼狈,格洛芬德尔还是勉强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得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理清“敌我”关系,救下当时性命垂危的教授。


“我只是好奇,瑟兰迪尔教授半夜幽会的恋爱对象是谁?”格洛芬德尔耸耸肩,“谁知我会为‘好奇’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你差点没吓坏我老友。”


瑟兰迪尔冷着脸道:“你这是毫无道德底线的跟踪和偷窥行为,格洛芬德尔‘医生’。”


“我认错,”格洛芬德尔诚恳地道:“看在我把你和小美人鱼都救回来的份上,原谅我吧。”


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瑟兰迪尔也不想再和格洛芬德尔多做计较。听到对方提到“小美人鱼”,瑟兰迪尔问:“莱戈拉斯,就是你当时见到的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格洛芬德尔想了想说:“应该没事,他看起来有些失血过多,当时疯了一样地弄伤自己想要喂血给你……后来听说你没事后就回大海里了。据他自己说人鱼可以通过海水治愈伤口,所以只要回到海水中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瑟兰迪尔听见莱戈拉斯安好后松了口气,这时又听见格洛芬德尔兴致勃勃地说:“比起这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人鱼呢,也是第一次知道人鱼之血竟然还有那么神奇的功效。你知道吗伙计,你现在的身体和常人变得不太一样,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可是自愈能力超过常人数十倍,皮肤等结缔组织也比普通人要坚韧许多……”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噤声了,瑟兰迪尔一脸铁青地看着他,冷声道:“不要打莱戈拉斯的主意,他不是人鱼,他只是我的学生——普通的,和所有人一样的学生。”


“我明白我明白,”格洛芬德尔讨饶地摊手,无奈道:“我可不是什么疯狂科学家,不会对那孩子做出什么伤害性的举动的。我只是担心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会不会发生其他异变,需要观察你几天。”


“你的学生不惜放出自己身体近三分之一的血来治疗你,希望你可以承他的情,好好当个病人。”格洛芬德尔说,把瑟兰迪尔重新按回了病床上,“这几天就不用回学院了,听话地呆在这里接受‘医生’的治疗,瑟兰迪尔‘教授’。”


 


瑟兰迪尔听了格洛芬德尔的“医嘱”,待在治疗所内安分地当了几天病患,期间陶瑞尔带着几个学生来看望过他,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在他的病床旁,让充满着来苏水气味的沉郁房间增添生气不少。唯一让瑟兰迪尔感到遗憾的是,莱戈拉斯没有跟着一起来——或许是伤口没有恢复,或许是出于某些原因不敢见他,总之他没有再看到莱戈拉斯。


养病的日子里,瑟兰迪尔也问过格洛芬德尔之前忽然陷入濒死状态的原因,格洛芬德尔解释说可能是由于人鱼之血初次进入血液而产生的排异反应。虽然人鱼的血液有很强的再生功能和治愈功能,但是人类的造血细胞接受不了过于迅速的增殖更新,于是产生了剧烈的排异,导致瑟兰迪尔体内的“旧血”被迫输出体外,一时失血过多陷入休克。


“虽然你的小美人鱼是出于好心,”格洛芬德尔说,“可是他也没有料到两种不同物种之间的排异反应会如此剧烈,差点造成了你的死亡吧。”


“我没有‘死亡’,格洛芬德尔。”瑟兰迪尔淡淡地纠正道。


格洛芬德尔耸了耸肩。


如格洛芬德尔所说,莱戈拉斯大抵是因为自责而不敢再来见他。瑟兰迪尔想了想,在陶瑞尔又一次前来看望他的时候希望她带话给莱戈拉斯,说自己“很想见他”。


陶瑞尔听见教授那句直白的“我想见你”惊讶地下巴都快掉了,一时间她对教授与“小王子”之间的关系产生了诸多揣则,最后托上自己的下巴,偷笑着跑了。


 


几天后,瑟兰迪尔终于见到了莱戈拉斯。


幽幽的海水之下,瑟兰迪尔隔着病床边的窗户见到了人鱼模样的莱戈拉斯。这间病房是特制的水下病房,有一扇巨大的景观窗可以让病人看到大海中的景象,据格洛芬德尔说这是为了调节病人的心情,但据格洛芬德尔的恋人埃克西里昂的说法,这只是格洛芬德尔心血来潮让他设计的——这栋治疗所整体皆由埃克西里昂所设计,比起性格时不时跳脱的格洛芬德尔,他的同居恋人显然更为沉稳及温和。


隔着那扇窗,瑟兰迪尔触摸到莱戈拉斯贴在窗面上的手指。窗外装着小巧的银灯,让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莱戈拉斯的模样。他把掌心贴在莱戈拉斯的掌心上,温和地说:“你很久都没有来看望我,难道是不想再见我了吗,莱戈拉斯?”


这话听上去简直如同撒娇,实在太不符合瑟兰迪尔平常的说话方式。如果格洛芬德尔站在这里,一定会大声嘲笑瑟兰迪尔出了问题,然后拖着他去做个脑部CT扫描——但是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特制的玻璃将瑟兰迪尔的声音传到窗外,他看到莱戈拉斯失落地垂下一对鱼鳍,轻声地说:“我想见你的,教授。”


“我渴望见到您,渴望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见到您在身边,想了很多次,很想很想……我想永远待在您的身边,教授,”他顿了顿,喊他的名字,“瑟兰迪尔。”


瑟兰迪尔的眼神融化下来,柔软得像窗外粼粼的水波。他对谁都没有如此温存过,唯恐惊吓到一颗卑微的爱慕之心:“你可以随时来见我,莱戈拉斯。我也想时刻都见到你。”


他伸出手指抚上莱戈拉斯的眼睛,隔着窗户,那双漂亮的绿眼睛仿佛就要哭了。他知道对方还没有从“害死”自己的自责里走出来——尽管他并不认为那是莱戈拉斯的错。瑟兰迪尔放缓语气,认真地对他许诺:“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莱戈拉斯。我不会让你再重复那样的经历,我保证。”


他的声音沉沉,誓言如同海底下的磐石一样坚稳。然而莱戈拉斯听见这话却慢慢湿了眼睛,瑟兰迪尔听见他小声地说“您骗人”,露水一样清澈的嗓音里混入了酸涩的委屈。


“您说的不是真话,”莱戈拉斯的眼睛里染着哀伤,看着瑟兰迪尔的眼睛慢慢地说:“人类都是会骗人的。”


05.


——人类都是会骗人的。


当瑟兰迪尔还不是“Professor Thranduil”的时候,莱戈拉斯却已经带着“莱戈拉斯”这个名字在海底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没有遇见瑟兰迪尔之前,他没有名字,他的名字是一串手势,一串同类间呼唤他的符号;而当他拥有了“莱戈拉斯”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却因此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伙伴、同类、爱人,他带着这个孤单的名字独自生活了百年。


他不知道自己变成“莱戈拉斯”,究竟是一份幸福的伊始,还是又一场孤独的延续。


拥有后再失去的孤寂,远比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寂寞还要难忍得多。


 


百年前——


莱戈拉斯从海水中探出头,不远处的岸上坐着一个男人,而他打量了这个男人已经两个多月。两个月前,一艘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航船驻扎在了这里的海岸上,并且开始在这里“生根发芽”。因为陌生来客的惊扰,海里的鱼群更改了自己的“出行规律”,这让莱戈拉斯已经连续两周没有抓到自己爱吃的银鳕鱼了——这类鱼类非常狡猾,一有风吹草动便跑得无隐无踪——这不由地让莱戈拉斯迁怒起这群突如其来的入侵者们。


他悄悄地靠近男人,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一块礁石背后。岸上坐着的男人很英俊,一头白金色的头发向后梳得整齐,苍蓝色的眼睛好像冬天冰封的海岸线。莱戈拉斯看到那人正在烤鱼,树枝上插着两条银鳕鱼,旁边还架着一条烤好的,这不禁让他忿忿起来。


男人悠闲地坐在篝火旁,口中哼着一首旋律悠远的曲子。莱戈拉斯意外地发现这人的声音竟然很好听,歌声低柔沉稳,丝毫不逊色于人鱼的歌声,听着听着。莱戈拉斯也忍不住和着旋律哼起来——左右这世上没有生物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就当自娱自乐了。


哼了有一会儿,莱戈拉斯听见男人停止了歌声。他有些困惑地偏过头,看见男人好像笑了一下,转动树枝继续烤鱼。


他的银鳕鱼……


莱戈拉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口粮被火焰烤的“黑漆漆”——暴殄天物!鱼类怎么可以这样食用,人类真是无可理喻!他正靠在礁石后腹诽,岸上却突然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如果想吃银鳕鱼,不如过来一起享用。”


莱戈拉斯怔了一下,很快就想通这一声叫的不是自己,必然是男人隐藏在哪里的同伴。然而没等他继续说服自己,岸上的人又开口了:“……就是刚才唱歌的那条小人鱼,躲在礁石后的。这两个月来我每天都能看见你。”


莱戈拉斯:“……”


他只好从礁石后现身,悻悻地游过去。男人看见身边绿眼睛的人鱼时露出了微笑,将一条烤熟的银鳕鱼递给了他:“试试看。”


莱戈拉斯谨慎地从他手里接过烤鱼,为了显示自己的气势,他在男人看过来的时候故意恐吓他,龇牙露出撕咬鱼腹时会用到的两颗小犬齿。


男人忍俊不禁。


真奇怪。莱戈拉斯心想,气势汹汹地撕下了一块鱼肉。烤熟的鱼肉与生的相比口感差别很大,但不知男人在上面撒了什么东西,尝起来竟然别有一番风味。莱戈拉斯从未吃过熟食,当即不客气地吞下了男人递过来的两条烤鱼。吃完后,他才才反应过来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当即惊得连剩下的半条鱼都掉地了。


“你听得见我说话?!”莱戈拉斯惊讶地拔高了声音。


男人好奇地看着他:“听得见。”在看到莱戈拉斯瞬间变化的脸色后,一本正经地又补了一句:“还听见你在海边天天怪我抢了你的鱼。”


莱戈拉斯:“……”


他讪讪地拾起烤鱼,却又忍不住借着火光,反复打量男人英俊的侧脸。自从他出生到这个世界后,没有任何一种生物能够听见他的声音,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活着,直到生命迎来终点的那一天……可是这人竟然能够听见他的声音,他不是人鱼,他是个人类。


人类。


莱戈拉斯一时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能够听见他说话的人类……能够和他交流的人类……会是同类吗?


他打了个激灵,心底忽然激动起来——但同时又感受到了强烈的可怕,他想接近这个男人,同时又害怕接近这个男人。莱戈拉斯一声不吭地打量他许久,忽然直起上半身,弓着鱼尾蹭到男人的身旁,捧起他的脸。


男人:“……?”


男人微微屏住呼吸,任凭身旁的人鱼像个孩子一样凑到他的面前,用鼻子蹭蹭他的鼻尖,然后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男人:“……”


“你在做什么?”男人问。


莱戈拉斯恹恹地从他身上退下来,闷闷地回答:“你是人类,不是同伴。”


“是的,我是人类。”男人好笑地说:“但也可以成为你的同伴。”


莱戈拉斯困惑地皱起眉。


男人忍不住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这条来历不明的小人鱼面对人类时毫无戒备,尽管他应该是一条成年人鱼,模样和人类的青年时期十分类似;可是他的性情却让男人想到了未成年的孩子,天真而活泼,有色厉内荏的恐吓,却并不能让人对他升起丝毫警戒之心。


非常可爱。


人鱼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少见,却也不是从未有人见过。军部在不久前发现过一条女性成年人鱼,外形美艳妖娆,性格却十分残暴,和面前这条不谙世事的小人鱼完全天壤之别。听他的自述,这条人鱼大概天生不能与同族沟通,而幼种时期又与同类失散,因而养成了这样烂漫的性格。


男人看着人鱼绿色的眼睛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瑟兰迪尔。”


莱戈拉斯侧过头打量他,似乎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瑟兰迪尔向他伸出了手,低声道:“如果你愿意,从今天开始,我会成为你的同伴。”


 


在瑟兰迪尔自作主张要成为他的同伴后,莱戈拉斯已经不知不觉地和他相处了又四个月。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种族,呆在瑟兰迪尔的身边却令莱戈拉斯感到安心。他开始渐渐依恋上瑟兰迪尔,逐渐与他形影不离起来。


在流水脉脉的相处中,这个自称是“海军上尉”的男人给了莱戈拉斯很多不能想象的惊喜:他喜欢大海,喜欢音乐,喜欢用一种奇怪的木器演奏出动听而美妙的音律——据瑟兰迪尔介绍那种木器叫做“小提琴”。他像个音乐家多过像一个军人,他的身上有诗人的浪漫,有文人的内敛,更有莱戈拉斯所依恋的那种稳重温文。


他不是侵略这片海域的破坏者,他是为他带来希望的播种者。


莱戈拉斯想,自己喜欢这个人类。


 


春天来到的时候,莱戈拉斯看到瑟兰迪尔端来一盆盆他从未见过的“珊瑚”——颜色是素洁的,触手是柔软的,和莱戈拉斯在海底见到的那种完全不同。他好奇地询问瑟兰迪尔这是什么,对方微笑着告诉他:这是白玫瑰。


“‘白玫瑰’是什么?”


“是‘花’的一种。”


“‘花’又是什么?”


“是只开在陆地上的,柔软而芬芳的‘珊瑚’。”


莱戈拉斯小心翼翼地触碰那盆白玫瑰,轻声问:“‘白玫瑰’是这盆‘花’的名字吗?”


“是的,”瑟兰迪尔点头,“所有的花都有它们各自的名字,且有各自不同的意义。”


“‘瑟兰迪尔’是你的名字。”


“是的。”


“我没有名字。”莱戈拉斯垂下了头。


一直以来瑟兰迪尔都唤他“小人鱼”,莱戈拉斯看着面前洁白的花朵,忽然强烈地想要一个自己的名字。


有了名字,就有了他独特的意义。


“我想要一个名字。”


“我可以为你取一个名字,”瑟兰迪尔说。他将白玫瑰递给莱戈拉斯,握着他的手指抚上花朵下嫩绿色的叶片,含笑道:“叫‘莱戈拉斯’,好不好?意思是‘新绿的叶’。”


“‘叶’?”


瑟兰迪尔颔首:“世界上虽然有各种千姿百态,极尽艳丽的花朵,但它们无论哪一朵都不能代表生机盎然的春天。只有这嫩绿色的叶片,当他绽放出这样充满希望的颜色的时候,就是春天真正的到来。”


莱戈拉斯接过带着新绿叶片的白玫瑰,眼眶慢慢发热起来。


“莱戈拉斯”,这就是他的名字。


一个充满希望的,瑟兰迪尔给予的名字。


这样的瑟兰迪尔,怎么会不是他的同伴呢?


 


瑟兰迪尔在床榻上沉沉地做着一个梦——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梦中的自己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他敢保证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穿着过。梦里的海是灰色的,天也是灰色的,他的小人鱼徘徊在海岸边,急急地想要游到他的身边,却被他伸手推开了。


“瑟兰迪尔!”


“回去吧莱戈拉斯。”


“你和我一起走,”莱戈拉斯游上来,绿色的眼眸里透着怯怯的渴望,“你说过,你会是我的同伴……”


“但我现在不是了,”瑟兰迪尔冷静地说,“穿上这身军装,我就不再是你认识的‘瑟兰迪尔’。”


人鱼不能理解这样复杂的含义,他昂起头,茫然地问:“为什么……”


瑟兰迪尔蹲下身,手指拂过人鱼湿透的金发,说:“因为人类是会毫无羞愧之心地欺骗他人的。以前我是‘瑟兰迪尔’,而现在我是军人,我需要服从上级的命令。”


“上级的命令是什么?”


“带回一条幼种的人鱼。”


幼种的人鱼……莱戈拉斯细细地咀嚼这几个字的意思,忽然反应过来,眼中迸出欣喜的神色:“我是……你带我走吧,瑟兰迪尔。”


“我不能带你走。”瑟兰迪尔苦笑。


“为什么?”


“因为‘瑟兰迪尔’不允许我这么做。”


莱戈拉斯茫然地看着瑟兰迪尔,他不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听着莱戈拉斯,每个人都有他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去做,我有我的任务,你也有你的任务。”


“我的任务……你的任务……”莱戈拉斯重复道。他握住瑟兰迪尔的手指,急切地问:“我不能和你一起做吗?”


“不可以莱戈拉斯,”瑟兰迪尔微笑,手指弹了一下人鱼的额头:“不要妄想偷懒,我的小人鱼。”


莱戈拉斯失望地低下头,海水在他的身下涌动,灰蒙蒙得像融化的天空。


“那……那我的任务是什么,当我完成我的任务的时候,你会回来找我吗?”


“我会的,”瑟兰迪尔说,苍蓝色的眼睛里涌起一捧温热的泉水,“那时候我或许不再是一个军人,我会是一个小提琴手,一个歌唱家……也或许只会是一个普通人,但我会记得来找你。”


“你一定要记得。”


“我会记得的。”


“那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看着莱戈拉斯懵懂的绿眼睛,瑟兰迪尔俯身抱住他,将他轻柔地搂到自己怀中,贴着他的耳朵问:“记得我送你的白玫瑰吗?”


“嗯。”


“我在大海的深处藏了一朵‘红玫瑰’,”瑟兰迪尔说,“鲜红的,像燃烧的火焰,被我放进一个掌心大的玻璃瓶中。你帮我去寻回来吧,莱戈拉斯,当你把红玫瑰送到我的面前时,我会告诉你它的含义。”


“嗯……我会很快就回来的,你等我。”


“……好。”


 


梦境在“瑟兰迪尔”的应允声中变化了场景,当瑟兰迪尔再次看到莱戈拉斯的时候,绿眼睛的小人鱼已经变得成熟了一些。他的尾巴修长而有力,眼角下细小的鳞片在夜幕中闪着温润的光。


就好像碎落的眼泪。


“瑟兰迪尔,我找到‘红玫瑰’了……”莱戈拉斯喃喃地说。他的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瓶,里面的玫瑰已经枯萎,仿佛熄灭的火焰,安静地躺在瓶底深处。


莱戈拉斯握紧了瓶子,竭力抑制的哭声从他的喉咙深处颤颤传出。


东方升起一缕破晓。


他的小人鱼孤独地游荡在海水中央,再也找不回那片海域,回到那个送给他白色玫瑰的人类身边。


 


“人类……果然是会骗人的……”


06.


瑟兰迪尔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尚不能完全从梦中的情绪里摆脱出来。脑海中仍是那一片混沌的天与海,以及在天与海的交界处、面对破晓无声哭泣的人鱼的背影。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望向那面巨大的景观玻璃:镜面上倒映出一个男人英俊的脸庞,与梦中一身军装打扮的男人九成相似。


如果说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是现在的他更接近于那个为莱戈拉斯起名的“瑟兰迪尔”——从容冷静,温文有度,有种介于军人和诗人之间独特的气质。


瑟兰迪尔叹了口气,明白刚才的那个梦境,大概就是莱戈拉斯原本的记忆了。


也许是莱戈拉斯给予的人鱼之血成为了他现在躯体的一部分,那些悠久的记忆伴随着血液的融合渐渐苏醒过来:温暖的、甜蜜的、沉重的、绝望的……一幕幕属于莱戈拉斯的记忆碎片在他的脑海中跌宕不息,仿佛一场经久的海啸,呼啸而来,沉寂而去。


——“人类……都是会骗人的……”


这次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


 


一周后,瑟兰迪尔终于得到了“医师”的特赦令,格洛芬德尔在“病患”强硬的要求下勉强同意他出院,即便他满脸不舍——对还未将人鱼之血研究透彻的不舍,但瑟兰迪尔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自己的好友,回到了学院。


出院那天,陶瑞尔带着一群女孩子为教授开了场庆祝会,格洛芬德尔为了掩饰瑟兰迪尔住院的真正理由,谎称他午夜去海边寻找作曲灵感却差点被涨潮的海水淹死。瑟兰迪尔针对这个理由打劫走了格洛芬德尔关于他近期的所有研究资料,令格洛芬德尔痛不欲生地为谣言致了歉。


庆祝会上,瑟兰迪尔见到了莱戈拉斯。


 


从那一晚隔着玻璃的剖白后,这还是两人一周以来的第一次见面。莱戈拉斯的眼睛在对上他时蹦出了喜悦的星光,他的眉梢仍然染着些许忧郁,但相比相见瑟兰迪尔安然无事的欣喜,那缕哀伤就像清晨的雾气,很快就因为瑟兰迪尔安抚的微笑而消失地无影无踪。


莱戈拉斯在庆祝会上一直没有主动来找瑟兰迪尔攀谈,倒是陶瑞尔打量出了他近乡情更怯的心思,嬉闹着把他推到瑟兰迪尔的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他是如何关心教授的伤势。面对陶瑞尔夸大其词的演说和瑟兰迪尔饱含笑意的注视,莱戈拉斯的耳朵很快就红了。在陶瑞尔推着女孩子们先行离开大厅后,莱戈拉斯终于鼓足勇气握住了教授的手,抬起那双海蓝色的眸子说:“祝贺您出院,教……瑟兰迪尔。”


瑟兰迪尔在他清澈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低下头凑近莱戈拉斯,亲密极了地问:“有祝贺我出院的礼物吗?”


莱戈拉斯的双颊微微发烫,良久后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会非常期待的。”瑟兰迪尔说。他反手握紧了莱戈拉斯的手指,牵引到唇下虔诚地下吻。


莱戈拉斯的指尖一麻,那样珍惜的亲吻令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被禁锢在身体里的灵魂都因为这样一个轻柔的吻战栗起来,发出悸动不已的轰鸣声。


“我发誓永远都不会再欺骗你,永远都不会再抛下你,莱戈拉斯。”他说,苍蓝色的眼睛里镌刻着最深沉的许诺。莱戈拉斯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承诺,于是他笑着点头:


“我相信你,瑟兰迪尔。”


 


瑟兰迪尔许下的诺言绝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于心有愧,无论前一世的人生是否还留存在他的记忆里,他都不准备为了曾经的过错而“弥补”。他疼惜这条悄悄潜伏在他身边的小人鱼,更喜欢这个眼睛里漾着辰星大海的莱戈拉斯,他喜欢他,爱慕他,并且想要追求他,他会用行动去落实他的诺言。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擅自”喜欢上的这条小人鱼,也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行动派”。


这一天早晨,瑟兰迪尔刚把自己从钢琴室内放出来,便听见楼下一阵喧哗,女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还混着相机连拍的快门声。瑟兰迪尔皱着眉,推开玻璃大门想要对学生训斥一下,一束火红的玫瑰就登时盛放在他的眼前——鲜红的,像燃烧的火焰,大捧大捧地绽放在金秋的阳光之下,红得热情洋溢,红得仿佛永不凋谢的、正当盛时的年华。瑟兰迪尔一脸愕然,正看到一大捧的玫瑰花背后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莱戈拉斯含着温润的笑意看着他,嘴唇轻合吐露出了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的爱语——


“我将红玫瑰带到您的面前了,请您告诉我它真正的‘名字’。”


 


——“当你把红玫瑰送到我的面前时,我会告诉你它的含义。”


 


每一朵花都有它们各自不同的含义,每一个含义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柔软又动听的名字。


——我想知道它的含义,我想知道“它”被命名时的感情。


——我想知道“它”真正的名字。


 


瑟兰迪尔接过花束,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低下头,温存地吻上了莱戈拉斯的额间。


“我来告诉你‘红玫瑰’的含义,”瑟兰迪尔的唇边露出微笑,挺直的鼻梁亲昵地蹭上了莱戈拉斯的鼻尖:“它的意思是——‘热烈而神圣的爱情’,它真正的名字叫做‘爱’。”


“我爱你,莱戈拉斯。我不需要大捧的玫瑰和动听的誓言,我只要一颗心作交换。”


“你愿意把你的心给我吗,莱戈拉斯?”瑟兰迪尔问。


莱戈拉斯没有说话,他用一个吻做了自己的回答。


——“是的,我愿意。”


07.


当秋天灿烂的阳光也不能挽留绿叶的离去的时候,冬天就降临了。夏日里的“空庭怪谈”如今已无人问津,除了促成了几对感情互有好感的男女,怪谈事件就像迅速退潮的海浪,再也让人想不起它曾经是如何被人津津乐道的。莱戈拉斯作为事件的直接参与者,在事情结束后终于明白瑟兰迪尔曾经揶揄的笑意是源于什么了——它就像一个催化剂一样,加速了他们恋爱的进程,更为部分学生追求心仪对象提供了一份难得的“契机”。


相比莱戈拉斯终于弄清缘由的“释然”,与莱戈拉斯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的瑟兰迪尔教授则陷入了新一轮的烦恼里——他有一条人鱼男友,亲水,爱阳,而最近又多了一项“赖床”的习惯。


这个赖床与人类普通意义上的赖床并不能相提并论。莱戈拉斯离不开水,多数时候他会习惯回到有水源的地方休息,这个习惯就保证了瑟兰迪尔不能抱着爱人入睡到天明的结果,这令教授不无怨念。而最近,莱戈拉斯依赖水域的时间显然越来越长,心有不甘的瑟兰迪尔曾尝试过陪他在浴缸里泡上一整晚——但结果只是让自己泡到浑身不适,令莱戈拉斯说什么也不肯与他“共寝”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个月之久。


 


阳光穿透树叶的间隙散落下来,光斑在地面上安静地舞蹈。莱戈拉斯懒洋洋地伏在池边,阖着双眸半梦半醒。微凉的水流从他的鱼尾旁滑过,像是柔软的大手,抚平了他身上近乎干渴的疼痛,他不禁更深地把自己沉入水中,想要汲取水底深处那份久违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池边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站在他的身边,拨开水流缓缓地进了池子,一个温热的身体靠了过来,从后环住了他。莱戈拉斯微微动了动,却没有挣扎,任凭那人亲昵吻住了他的后颈。柔软的吻好像温暖的雪花,从接触的部分一路融化至了心底。


“你都睡了一上午了,早上还逃了我的课。”


莱戈拉斯动了动鳍耳,并没有完全听清身后人的抱怨。他实在太过疲倦,往日里灵动有力的尾巴仿佛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恹恹地垂在池底;他侧过头,勉强睁开那双翡翠色的眼睛,轻声地道歉:“我错了,瑟兰迪尔……”


瑟兰迪尔搂紧了他,嘴唇贴上他半透明的耳朵:“下不为例。”


莱戈拉斯笑着点了点头。


飘落的枫叶在池边打转,莱戈拉斯垂着头昏昏欲睡,只能感受到瑟兰迪尔一直在细碎地亲吻他,手指拂过他身上细软的鳞片。池子里的水是从海边引入的,瑟兰迪尔既舍不得看到他离开水源就无精打采的模样,又不甘心放他一个人回到大海,于是在这个废弃不用的游泳池里引入了海水,伪造成了一个大型的“鱼缸”。


人鱼的身体常年低于人类的体温,瑟兰迪尔搂着莱戈拉斯,只觉得怀里的温度更低于以往,抱在怀中好像拢着一捧初春时即将消融的雪花。他把头抵在莱戈拉斯的颈窝处,感受到莱戈拉斯侧颈处平稳跳动的血脉,他侧过头用唇摩挲起那一小块肌肤,似乎是想通过这样的行为让怀里的人鱼暖和起来。


刺骨的池水在他们的身边流动,这样的温度对人类而言有些难以忍受了。可是瑟兰迪尔依旧静静地抱着莱戈拉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莱戈拉斯就像两条困境中相濡以沫的鱼。


只愿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莱戈拉斯沉沉地闭着眼睛,他的眼前是斑驳的时光倒影,光线穿过他的视网膜落下一小叠浓重的阴影。他清浅地呼吸着,心跳渐渐地与池水趋同……在他完全快要沉寂下去的时候,一双手用力地握紧了他,莱戈拉斯的心头一震,灵魂艰难地从池底漂浮上来。


“瑟兰迪尔……?”


瑟兰迪尔紧紧地扣住他的掌心,头垂在他的颈边,低哑地问:“我去找过格洛芬德尔了,我向他询问你近期嗜睡的理由。”


莱戈拉斯的手指一僵。


“夏天的时候,‘空庭’周围曾有人听见海中传来的奇异的鸣叫,”瑟兰迪尔说,“那是你的声音,那是人鱼的歌声,它高于人类能听见的赫兹数,不该被普通人类捕捉到……”


——人鱼的寿命远远久于人类。


然而再长的寿命亦有终点。


那条52赫兹的鲸鱼,终于在它渐渐衰老之后,使得人类听到了它的声音。


瑟兰迪尔哑声问:“莱戈拉斯,在你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漂浮的树叶停止了旋转。


莱戈拉斯听到自己的心跳怦怦作响——他是人鱼,瑟兰迪尔知道他不会说谎。


“我……”他开口,睁开的眼睛雾茫茫的:“我可能快死了,瑟兰迪尔。”


 


世界蓦然陷入了沉默,树叶不再婆娑,时间都静止了。


瑟兰迪尔抬起头,看见太阳变了模样,如同一轮皎洁的月亮停在上空。


月儿皎洁得像一把放在晶莹冰块上的刀。*1


这一秒钟,他看清了死神悬而未下的刀刃。


08.


“我们决定去旅行。”


“做好决定了?你知道你的小人鱼可能坚持不了那么久的……”


“我明白。”


“……”


“是他作出的决定,他想重新回到相遇时的海域去看看,而我选择尊重他的一切选择。”


“几百年都过去了,那片大海或许早就不在了。”


“但也有可能还在,不是吗?”


“……好吧,我知道你一直都是那么固执。你想完成他的心愿?你对那条小美人鱼心存愧悔?”


“不,一切只是因为我爱他。”


 


天空中落下第一片雪花的时候,瑟兰迪尔带着莱戈拉斯开始了他们的旅程,一个人,一条人鱼,还有一把小提琴是他们此行的全部。他们的第一站是某个欧洲南部的国家,瑟兰迪尔带他去看了广场中央的喷泉,莱戈拉斯被贸然开启的喷泉淋了一身的水,而瑟兰迪尔也没能幸免,湿着一身衬衫狼狈不堪。他们互相对视了几秒,然后在响起的音乐声中开怀大笑。


这是一个非常浪漫的国家,音乐与美术构成了城郭中最迷人的那层衣纱。莱戈拉斯在小镇上见到了许多兴起的流浪诗人,他们拿着一把鲁特琴游荡在城中的各个角落里,时而停留下来唱歌,时而与街上路过的妙龄少女互换一个深情的眼神。莱戈拉斯在过去没有见过这样的风土人情,他好奇不已,牵着瑟兰迪尔的手像一个第一次参与远行的孩子。


“喜欢这里吗?”瑟兰迪尔问。


莱戈拉斯点头,唇边挂着再明艳不过的笑意。他大着胆子在人群中偷啄了瑟兰迪尔的唇角,雾蒙蒙的蓝眼睛带着狡黠和餍足。


中央广场人头攒动,有几名流浪诗人拨拉着鲁特琴在喷泉下低声吟唱,对自己心仪的姑娘煽情表白。瑟兰迪尔注意到莱戈拉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低声问:“你想要吗?”


没等莱戈拉斯回答,瑟兰迪尔就提着小提琴走到了喷泉下。


他的容貌出色,众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眼神齐刷刷地聚集在他的身上。瑟兰迪尔冲着莱戈拉斯一笑,将小提琴架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从容道:“我要在这里为我的爱人献上一曲。”说着手指轻扣,运起了琴弓。


潺潺的琴音流水一样漫上阶台,莱戈拉斯听出了这首曲子——《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


他就这样站在人群里,看着广场中出色的爱人为他拉响一曲提琴,浪漫而慎重地向他表白。人群中欢呼叫好,鼓掌声此起彼伏,他伸手接住空中扑落的水珠,好像网住了一兜透明的星辰。


那些星辰一股脑儿地朝着他的心头倾泻下来,又沉重,又甜蜜。


 


他和瑟兰迪尔一起游历了好几个地方,每一个国家的风土人情都千秋各异。莱戈拉斯白天就化作人类的模样,牵着瑟兰迪尔的手走在不同的街道上、不同的人群中;有时身体情况不允许,两人就选择回到下住的地方,瑟兰迪尔总会保证莱戈拉斯能够住在离净水最近的地方,他知道莱戈拉斯能够离开水源的时间越来越短,而终有一天他的小人鱼将再也不能变成人类,这样的事实无可奈何,却容不得他们抗拒。


莱戈拉斯揽着瑟兰迪尔的脖子,将他的头压下来,亲吻他。


没有关系,瑟兰迪尔。他说。


过去的几百年内,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那么幸福。


 


最后一站他们来到了一个遥远的东方国家,彼时莱戈拉斯的情况已经不允许他脱离水源超过两个小时。小人鱼显然满脸遗憾,但瑟兰迪尔却安慰了他,他向旅馆包下了一个无人打扰的双人庭院,带着莱戈拉斯和那把唯一小提琴住了进去。


庭院是充满东方特色的,院里有一个清浅的池塘,水不深,却非常干净,足够他的小人鱼在里面小小地游上一圈。入住的这一晚夜色宁静,莱戈拉斯很快就在夜风的低语声中安心地陷入沉睡;凌晨四点钟的时候他忽然醒来,意外地在小池旁看到一株盛放的玫瑰。


万籁俱寂的夜里,那朵深红色的玫瑰兀自绽放着,毫无瑕疵的红色仿佛鲜活的生命,纯然的火焰;莱戈拉斯凝视着这朵玫瑰花,看到她在雪地里美得惊心动魄——仿佛一位纯情的少女,抿着红唇,垂着一抹纤白的脖子,心中怀着一份热烈的、毫无保留的爱情。


那可真是美极了。莱戈拉斯那么想。那朵囚禁在玻璃瓶中匆匆一见的玫瑰,曾经一定也如她一样的美好。


 


他们在这里停留的最后一天是上弦月。头顶月光璀璨,明亮耀眼。莱戈拉斯半身都浸在池子里,隔着纸门的缝隙和瑟兰迪尔遥遥相望。天空中飘下一些细小的雪花,好像冰凉的柳絮,绵软的亲吻。莱戈拉斯伸手接住了一些,看着它们在掌心里融化成透明的水珠。


“下雪了。”莱戈拉斯说。


瑟兰迪尔看着他的人鱼微笑了一下,他把被席堆到门边,忍着雪夜里沁凉的风将纸门推开了大半。莱戈拉斯还没来得及阻止,便看到瑟兰迪尔皱着眉披上了被子,一只修长的大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教授侧身握住了莱戈拉斯湿滑的手心,温声道:“我陪你一起看。”


雪花不断地飘落下来,隔着一条木质的走廊,瑟兰迪尔静静地握住莱戈拉斯的手,感受着人鱼的掌心残存的些微温度。


 


——之后会变得怎么样。


——我也不清楚……可能,会像童话中说的那样,变成海面上的咸泡沫?


——……


——如果会变成海上的泡沫就好了,那样无论你再去哪里,我都会一路跟随你,陪伴你。


——如果是那样,那我将终生不再离开海岸。


——这是您对我的纪念,教授?


——是“瑟兰迪尔”的承诺。


 


莱戈拉斯握紧了瑟兰迪尔的手,满足地闭上眼睛。


雪花绵延地飘洒。


月亮落了下来。


09.


海潮在蜿蜒的岸线上起起落落,初春时分的海潮分外暴躁,好像有一只躁动的海怪潜伏在海底,期待着谁能去安抚它一番。


瑟兰迪尔踏着浪潮来到海边,远处是天与海的交界,太阳还没有升起,混沌的天幕黑沉沉的。他拿出一束玫瑰,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海边,白色的咸泡沫被浪潮裹了上来,伏在玫瑰上,仿佛在小心翼翼地亲吻它。


瑟兰迪尔伸出手指,捻起那些破碎的泡沫,轻轻摁在了自己的唇上。


“你还是保持着一年来一次这里的习惯。”


一个男声从身后传来。瑟兰迪尔回头,格洛芬德尔双手插在口袋里,看见他后慢慢地走上前,望着大海道:“三年了,你就没有想过改变?”


瑟兰迪尔道:“这是我对他的承诺。”


 


三年前,他和莱戈拉斯的旅途最终终止在了那座安静的庭院内。那一晚雪花不断,皎洁的月亮像一把凌冽的刀,冰冷地悬在夜空之上。瑟兰迪尔本不该在这样的夜晚沉沉地睡过去,他的手还握着他的小人鱼,他的掌心还残余着他微凉的体温。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晚,他的人鱼为他唱了最后一首歌——是他百年前在海边唱过的那首,也是他小时候曾经听见过那首、没有完成的旋律。


“我原本没打算再来接近你的,”莱戈拉斯说,手指温柔地拂开瑟兰迪尔垂落的碎发:“我只想陪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和所有人类一样寻一个心爱的伴侣,陪她度过一生……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存在,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是谁……”


瑟兰迪尔艰难地握住了他的手指,他在听到歌声之后就觉得非常困顿,意识昏昏沉沉的。


“我看着你,又不甘心只是看着你,我躲在不远处唱歌,卑劣地希望你能听见后想起所有的一切……你听见的时候我欣喜若狂,可很快我就明白自己是错误的,所以当你来找我的时候,我逃跑了。”


“对不起,瑟兰迪尔。”莱戈拉斯说,低下头在他的额头上轻吻。瑟兰迪尔在月色的柔光里见到莱戈拉斯变成了人类的模样,那双蓝色的眼眸好像寂静的大海,烂漫的晴空。


“我没想到你会在那晚等我出现,又掉进了海里……我把你救上来的时候你已经没有了呼吸,悔恨撕裂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当场死去,我在慌乱中把人鱼之血喂给了你……”莱戈拉斯顿了顿,说“你没事后,我就躲到了海中,一直等着人类发现你后才离开。之后我无法原谅自己,离开了一段时间……”


瑟兰迪尔明白过来,那一回自己的濒死状态,不是像格洛芬德尔猜测的那样是出于细胞的排斥反应,而是二度进入体内的人鱼之血激活了很久以前的细胞因子,产生的异变。


“很久之前失去你的时候,我怨恨过你的欺骗。我想过如果某一天是你看着我离去,会不会也会是那样心碎难忍……”莱戈拉斯忽然说出了这句话,在对上瑟兰迪尔的眼睛后又苦笑了一下,轻声道:“但我不会那么做,我做不到,瑟兰迪尔。让你看着我变成泡沫太残忍了……你不如就当自己做了个梦,我在你睡着的时候独自踏上了旅行,我会去所有我们没去过的海域看看,如果你想来见我,就来大海边找我吧。”


“谢谢你告诉了我红玫瑰的含义,我永远爱你。”


——再见。


 


“我醒来的时候,他就不见了。”瑟兰迪尔说,“他是我见过的……最任性的学生,最残忍的爱人。”


格洛芬德尔没有说话,他望着远处即将破晓的天际,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垂下头,话语化作一声叹息。


“所以,你们两个,真的不打算感谢一下再次救了你们的我吗?!”


 


“瑟兰迪尔——”


一个朗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像普通男性一样低沉或者粗犷,要形容一下的话,就仿佛清晨时分露水滑落椴树叶时发出的声响。


瑟兰迪尔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他转过身,一把接住扑向他怀里的莱戈拉斯。


 


——三年前,瑟兰迪尔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挚友格洛芬德尔的脸。回想起昏迷前莱戈拉斯的诀别之语,瑟兰迪尔差点立刻崩溃,拔掉针头就要去海边找人。好在格洛芬德尔抓住了他,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让他回过去看看隔壁病床的病人——旁边正躺着莱戈拉斯,人类模样,单薄的身体笼罩在床被下,精致的脸庞惨白一片——瑟兰迪尔的心跳霎时都停止了,他的脑海一片眩晕,几乎没有勇气去探测莱戈拉斯的呼吸。但好在,薄被下的身躯仍有着微弱的起伏,莱戈拉斯还活着,他还在这个世界上。


通过格洛芬德尔的解释,瑟兰迪尔才知道从旅途一开始,格洛芬德尔就和埃克西里昂同时踏上了旅程。他们一路跟踪瑟兰迪尔——主要还是格洛芬德尔跟踪,埃克西里昂被迫协助,终于在最后关头拦下了企图一人赴死的莱戈拉斯,把他们带回了临时研究院。


“还好埃尔隆德正跟踪他的小女儿来这里约会,他在这里有一个私人的实验室。”格洛芬德尔感慨地说,“不然我就找不到一个适合的研究所做实验了。”


瑟兰迪尔:“……”


格洛芬德尔的执着研究之心和变态跟踪行为在最后关头反倒救了他们一命——这令当事人都无从生气了。


格洛芬德尔对莱戈拉斯说,由于人鱼之血被激活,瑟兰迪尔现在也不是完全的人类,如果莱戈拉斯发生意外,他不敢担保瑟兰迪尔就可以安然无恙地活着。与其两人一起殉情,不如参与他的实验,说不定最后仍有一线生机。


格洛芬德尔的实验是将两人的血液进行最终阶段的融合——换句话来说,平分他们的寿命,从此之后,莱戈拉斯不再是单纯的人鱼,而瑟兰迪尔也说不上是纯粹的人类。他们从生物角度来说变成了另一种新物种。这是一种反常的、疯狂的实验,且成功率低得吓人。可是莱戈拉斯接受了格洛芬德尔的建议——他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模样,但他不能在自己消失后,让瑟兰迪尔一同被世界除名。


好在,试验成功了。


 


“我得提醒你们一句,”格洛芬德尔抱臂站在一旁,看着相拥的两人没好气道:“因为实验的不稳定性,我不能保证你们的寿命可以和普通人一样,也许你们会活的很久,也许你们会寿命短暂。你们的命运在这一刻开始就真正意义上的同步了,如果有一方不幸离去,另一方也会赔上自己余下的生命。”


“我最后再问你们一句,你们真的不会后悔吗。”


“不会。”瑟兰迪尔说,看到莱戈拉斯同样点了点头,坚定地道:“我不会后悔。”


即便不能和这个人在正确的时间相遇,但经过那样漫长的等待后,命运终于赋予他们同生共死的权利——何其美好的祝福,简直求之不得。


格洛芬德尔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嘟囔道:“两位教授请收敛一下吧,我都看不下去了。”


莱戈拉斯从瑟兰迪尔手下迅速毕业后,同样选择了留校,去年终于从教授助理升级为了新的教授。格洛芬德尔瞥见那束放在海边的红玫瑰,刻薄地点评道:“你们不觉得每年来海边放一束花,就好像在祭奠什么人吗?”


“会吗?”莱戈拉斯眨了眨眼睛,笑着说:“瑟兰迪尔说这片大海是我们相遇的纪念地,所以每年都会来这里的海边放一束玫瑰。”


当年瑟兰迪尔和莱戈拉斯相遇的海域终究还是没有找到,莱戈拉斯好像有些泄气,但是瑟兰迪尔安慰他:一切重新开始。百年来历史变迁,连同沧海都变作桑田,与其追溯过去,不如展望未来。


“于是学院旁边的大海就成了你们的恋爱纪念地了?”格洛芬德尔斜眼瞟了一眼瑟兰迪尔,“你可真不够浪漫的。”


“如果你没有什么事的话,不如去找埃克西里昂谈论一下有关‘浪漫’的话题。”瑟兰迪尔淡定地说,“我们就不奉陪了。”


格洛芬德尔:“……”


 


看着格洛芬德尔远去的身影,莱戈拉斯小声地说:“你赶人的方式可以更委婉一点的,瑟兰迪尔。”


瑟兰迪尔的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笑意:“我的时间不多了,与其对他委婉,不如拿来和你多说几句情话。”


“……”莱戈拉斯脸红了。


 


东方挣开一缕破晓,新的希望破开重重的黑夜,在潮水吟唱的海岸边冉冉升起。瑟兰迪尔揽过莱戈拉斯,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虔诚的吻——等待百年的时光在这一秒终于降临,莱戈拉斯的眼角含着温热的泪,看见鲜红的玫瑰被浪潮带入海中,艳丽的红色漂浮在金光耀耀的海面上,像一朵朵灼热的火焰。


“新的生活来临了吗?”他问。


“来临了。”瑟兰迪尔这样回答他。


 


远处晨光破晓,新叶镀上了一层玫金色的面纱。


非常的漂亮。


 


1.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冰块上的刀。——川端康成《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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